塞上雪(九)
萧平旌进城后,先到了兵部,而后又去了金陵鸽房,至掌灯时分,才回到府里。
就在全城的茶楼酒肆都讴歌怀化将军英武,兵部尚书也赞长林二公子忠勇之时,老王爷却是沉着一张脸等着他。
至厅堂外边时,解下了斗篷,扶正了衣冠,复又抖去了身上的尘埃,方才一步步朝年迈的父亲走去。
“孩儿平旌拜见父王。”
叩首下去的时候,眼圈是红的。
多少次,这样的场景,他从来只是在旁边看着的。从前,兄长出征归来,也是这般,一身甲胄一路风尘,一脸正气在厅堂里拜下,道出一句:幸不辱命。
而后,父王会斥他:瞧瞧你大哥,再瞧瞧你!
而兄嫂在这时便会来圆场,一家人其乐融融。
寻常的将门之子,有父兄榜样在前,必是要誓愿血洒疆场,建功立业的。只是他却从来不愿,那时,他只觉着,凡事皆有父兄担着,大可随心随性,潇洒一生。
直至那人离自己而去,老父鬓发日益斑白,长嫂一人独臂难支,幼侄尚在襁褓,长林府在重担悉数落在了他身上。曾经朗朗少年掩去了笑容,一夜之间变得老成持重,凡事斟酌再三,慎之又慎,渐渐地,将自己的情感喜怒尽都隐藏。即便是在北境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,他也只能克制疏离。
与林奚的重逢是偶然,可那一日的冲动却是必然,明知自己心中有怨,尚不能释怀,却还是一步又一步,在欲念的狂潮中湮没了理性。只因太过思念,只因害怕失去,唯有身体的温暖相触时,他才能真切地感知到,她是在他身旁的。
他从来是擅长言谈的,可唯独面对林奚时,会变得笨拙而恼人,那日之后他曾想要解释,想要承诺,然开了口,又不知如何措辞,等到征战归来,他终于想明白之时,她却已然离开。
“起来吧。”..花甲之年的长林王已不复往日的严厉,只是面色沉寂,看不清喜怒。
“北境的战事为父都已知道了......”
庭院里,一老一少两副将同立在回廊下,年轻的小鲁将军絮絮叨叨诉说着此战如何凶险,自家将军如何英勇,而元叔只是笑呵呵地听着,心中感慨着岁月催人老,当年自己随着王爷出征时,何尝不是同眼前这少年一般的心性。
“元叔,老王爷让您进去。”身后忽而有家仆来唤他。
老元心下奇怪,这父子许久不见,定是要好生叙话的,怎么这时唤他进去。只听那家仆又道:“王爷说.,让您......备上藤条。”
“......”
......
......
当夜,金陵鸽房送来消息,在临安济风堂发现了林姑娘的踪迹。
翌日天明,萧平旌便牵了马,往南而去。
此番去寻林奚,自然是老王爷首肯的,那么陛下那里,他暂时不去上朝也是无妨的。
临安至金陵约莫六百里,他一路快马加鞭,终于在日落时分,城门下钥之前赶到了。
方才进了城便遇上有人家出殡,满街缟素,漫天的纸钱胡乱飘洒。
萧平旌随着人群退到道旁,让那护送灵柩的队列过去,而后拉着身旁一位长者问道:“敢问老伯,济风堂怎么走。”
长者指着那灵柩道:“济风堂今日有白事,怕是不能接诊,你且明日再去吧。”
“是何人仙逝了?”
“是个年轻的医女,姓林......”
萧平旌闻言心中一紧,面色瞬时变得苍白。
“老伯,”他竭力平复着心绪,抑制自己的颤抖,“您确认她姓林吗?”
“是啊,多好的一姑娘,人美心善,医术还高明,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......”
长者的话未完,见身旁的年轻人就已经冲了出去,直往那送丧的队列里。
“林奚......”
这一刻,似回到了当年瘟疫之时,她命悬一线,他也是这样,悬着一颗心,奔向她的屋子,声撕力竭地唤着她的名字,仿佛那样,她便会停留,便不会走。
那时疼痛和忧惧,他至今心有余悸。可现下,这出生时便有的缘分,终究是要断了么?
他不顾身旁之人的阻拦,冲到前头,微颤的手扶住灵柩的一角,泪已溢了出来。
“林奚......”
是他不好。
他不应犹豫不决,一次次逃避,让她无限期地空等。
“干什么!你干什么呢!”济风堂的内院大娘一把推开趴在棺木上痛哭的男子,“我们少堂主活得好好的,你咒什么呢!”
萧平旌猛然抬起头:“你说什么?”
......
......
过世的是临安济风堂去岁新收的女弟子,也姓林,替肺痨患者诊病感染了才走的。
萧平旌得知不是林奚时,本来将死的心,瞬间活了过来,燃起一阵狂喜,倏然又想到,此地毕竟是在办丧礼,他这般心绪不妥,遂向众人致了歉,便离去了。
到了掌灯时分,他终于在西子湖畔的矮树下,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。
适才药坊的伙计说,她是去西村出诊了。
故而,他便到西泠桥上等。
腊月的风很冷,地处江南的小城里飘起了轻薄的雪,湖心亭被松软的新雪覆着,遥遥望去,成了素白一点。水面上漂浮着善男信女投放的莲花灯,一盏一盏,亮如星辰。总角之龄的孩童在堤上奔走笑嚷,嬉闹无间。
他没有打伞,也没有斗笠,就这样立在雪中,一直等。
就如当年她在金陵城外的长亭里待他归来一般,无论多久,都不会感知到冷。
直至那一抹轻盈如柳的身影,提着药箱,再度闯入他的视线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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