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旌奚《蜕》

柒
她一直是那般出人意料。
在甘州为大哥疗伤是那样，在琅琊山为大嫂接生也是那样。
冷性淡定，沉稳果决。
萧平旌轻抚那两个小小的脚印，看着庭院中杜大夫不紧不慢地接过鸽子，一时间恍了神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，只要听得旁人喊大夫，就会想起她来。
分别以后，世间所有的大夫，都成了她的影子。
那一天夜里，巡查合黎山，他营中的一个参将负了伤。
杜大夫瞧了之后连连摇头，箭矢射中的是膝关节处，若稍有不慎，这一条腿怕是要废了。
"若是林姑娘在便好了……"杜仲如是叹道。
萧平旌闻言微怔，目中若有所思，喃喃道:"是啊 她在就好了。"
亲卫鲁昭在旁瞅着自家将军这怅然的模样，暗自奇怪。
他跟随将军已有一年余。
这位怀化将军出身王府，师从琅琊，少年英雄，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，必定十分是受女孩子仰慕的。每每出城侦查，策马路过市井，常有姑娘投来潋滟眸光。
这样的人物，在金陵城中，怕也是许多公卿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吧。
只是不知那位林姑娘是怎样的佳人，竟让一直以来无心风月的将军，动了凡心。
"杜大夫，您说的林奚姑娘是谁啊？"
"我们将军与那姑娘……"
常年戍边本就十分艰苦，军中生活也难免无趣，难得听到一些奇闻一群大男人都忍不住要八卦一番，若听到姑娘家的事，那更是好一番沸腾。
鲁昭本就是多话的性子，这般打听，将杜仲扰得烦了，直赶他。
"想知道，自己问你们将军去!"
然数月后，鲁昭却意外见到了真人。
不是预想中那般倾国佳人。
她是背着药娄上山采药的医女。布衣荆钗，头巾缠发，那打扮竟与山下的农家女一般无二。
只那眉目间的辉芒却是掩不住的，不施粉黛的面容上平静清冷，周身自有一番灵气。
与乔装出行的将军站在一处，竟显得十分般配。
绕是他读书不多，却也想起了幼时村子里夫子教的诗句。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。。。
甘州的十月，已然十分阴冷。
驰骋沙场的老将，总有新伤旧疾，入了冬，便连连复发，不肯停歇。
甘州都尉府内，衣衫素净的清丽女子正端坐在案前，持笔书写药方，她素手纤弱，落笔却苍劲有力，那微黄的笺纸上是行楷，端庄秀气却隐有铿锵之意。
"宿疾已久，老夫也未曾在意过，却不想，这一把骨头，经林姑娘一番调理，竟活了过来。"
服过药后，年过半百的老将满意地舒展了上臂，起身向林奚行礼。
最初听闻萧平旌自大渝带回了一个女子，还安置在了都尉府里，他心底不是没有疑虑。而后听鲁昭言及是济风堂医女，才稍稍放心。
如今经这姑娘几番诊治慢慢见其品行。
美丽聪慧，恬静和善，是个好姑娘。
"这原是医者本职，魏老将军客气了。"她谦恭地回了一礼，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去。
而萧平旌恰在此时进来。
少年眼底在见到那一道清丽身影时溢满了柔情，可对上姑娘的眸光，却又躲闪不肯直视。
两人相望间，竟是无言。
魏老虽是武人，到底也是经历过年少岁月的，若要说瞧不出这二人有事，必是假的。
林奚走后，二人对案坐了下来。
萧平旌本是邀他来商讨莫山安防之事。
魏老与他煮了茶水，谈完了正事，又将话引到了金陵。
"老王爷已年过花甲，二公子领兵在外，此刻若有儿孙绕膝，得享天伦，想必会宽慰些。"
他们这一辈的武将，皆是少时便随着萧庭生征伐的生死兄弟，对老王爷如今这唯一的血脉，颇有身为长辈的爱惜之意。
萧平旌闻言，自然垂了眸，仿佛又要陷入沉思，却听他又道，"人到暮年，总是盼着儿孙的。这年轻人呐，鲜少有体恤的。"
萧平旌听他这话，有些不明其意——"魏老将军有话不妨直言。"
他叹了一声，抚须笑道:"老夫的儿子，虽无大才，但好在有些孝心，在二公子这般年纪的时候，已经给家中就添了三个娃娃了。"
"我等既是看着二公子长大的，今日老夫便倚老卖老，说句越距的话，莫要倚仗年轻，便生生错过了大好时光。岁月不饶人，且要珍惜。"
二人谈至掌灯时分，魏老便起身告辞，回了自己的府邸。
他常年驻守边关，夫人也随着他长居于此。故而，他在城中买了一处宅子，与夫人同住。每年回暖的时候，还将远在金陵的孙儿接来小住一段时日。比之军中诸多离乡之人，他已算十分圆满了。
"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？"魏夫人一边替他解下斗篷，一边唤侍女去准备晚膳。
"无事，不过闲谈片刻，耽搁了。"看着妻子温柔的眉目间，已生了些许褶皱，他心中不由感慨，时日过得真快啊，昨日，二人仿佛尚在总角。
"这些年，苦了你了。"
他握着妻子的手，低声道。
魏夫人舒眉笑道:"好端端的，说这个做什么。你我成婚三十多年，什么风雨没见过。如今孩子大了，又有了孙儿，还有什么可怨的。"
……
"是啊，有什么可怨的，年轻时错过了太多，但好在，山水有相逢……"
昏黄的烛火在凛冽的风里忽明忽暗，这阴寒的夜里，两鬓华发的夫妻，相濡以沫，足以抵御塞外严寒。
而此刻，萧平旌对着外边漆黑一片的长空，沉思良久。
日间魏老的话一直在耳畔，挥之不去。
眼中的丝丝寥落，点点怅然，终究是没入了这呼号的风里，不见了踪影。